惠王府的格局是典型的江南园林,五步一亭,十步一桥。三、四月头上,塘中荷花还未打苞,幽幽池面上模糊了窗纱漏下的光,淙淙水声下偶尔冒出一声蛙鸣。
窗棂支了一个角,清风徐徐泻入,吹得雍阙袖襕微微起了层涟漪。到惠王府的短短时刻,他已从头到脚换了身崭新行头,银底金蟒曳撒,腰间绦环未垂牙牌,而是挂着块碧玺佛牌,皂靴一尘不染,清爽得丝毫寻觅不到半个时辰前那一身的血雨腥风。
夜已过半,天色将明,然而一夜的惊心动魄使得惠王府中每个角落里都似在窃窃私语。山匪被屠,然而王妃仍然下落不明,看来这里的每个人都睡不上一个好觉了。
秦慢却是很困的,困得在和霍安聊天打屁时眼皮就开始打架,才想着能赶在天命前蒙个囫囵觉,然而此刻她瞧着不请自来,径自坐下的某人内心直叹气,这个觉怕是睡不着了。
她乖乖地直起身子并腿坐好,和个聆听尊长训话的小辈儿似的:“督主,有何吩咐?”
雍阙夷然一笑,温声道:“你与我这般拘谨做什么,只不过看你没睡前来瞧瞧你,今儿受了惊吧?”
秦慢连忙摇头:“劳督主挂心,有霍小公公护着,我没伤没痛的。”
她的伶俐一早知晓,别的姑娘家莫名毁了清誉成了个内宦的夫人,不是惊也是恼,于她却是浑不在意,甚至在惠王面前没露出丁点马脚。雍阙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,点到为止,不费口舌:“没伤着就好,”他端的是慈眉善目,象牙似的手指敲了敲膝头,将话头一转,“如今惠王妃仍不见踪影,你与霍安在胡八的匪寨里待了一整日,可有听到他们有所谈论?”
擒获胡八后,锦衣卫扫荡了整个山寨,别说惠王妃了,连寨中那些老少妇孺也全不见踪影。寨子唯一一条通路被他们的人马严加看守,未见有人初入。青天白日,那么多的人难道全人间蒸发了不成?
又是一件蹊跷事,从他离京到现在,一环接着一环,好像天底下的蹊跷事一时间全蜂拥堆在了他面前。
户部官员的死,水鬼十三的死,华家疯了的夫人到今日陡然人去楼空的山寨,每一桩都透露着不寻常。它们到底是否有联系,又到底指向何方?以往他总是做布局人,用棋子为猎物布下一个个无处可逃的死局,而今他成了局中人,雍阙摸索估量着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手段与戏码,竟也琢磨出了两分意趣与斗志来。
生平寂寞事无非有二,一是无对手可敌;二便是无知己可诉。雍阙走到今日,对手起伏无数,但要么倒成了他脚下的尸骨,要么苟延残喘再难匹敌;而知己嘛……
他从未有过,也不屑有之。
至于眼前这个人嘛,许是太多事堆砌在脑子里让他偶尔发了这么一回热,鬼使神差地就来了这,她的心思纯不纯他不知道,但毕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。三人行,必有我师,或许找个局外人谈一谈,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开阔收益。
雍阙的好颜色令秦慢怔了怔,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白日里的所见所闻,温温吞吞道:“我与霍小公公被绑到匪寨后所见大多数妇孺孩童,年轻女子甚少,如惠王爷描述的王妃一样的人物更是没有。寨中的孩子们也从没提起过,那儿近来到过生面孔,所以我想着有两种可能,要么是山匪根本没绑了回去,要么就是他们绑了但是把人给弄丢了,所以才抓了我去滥竽充数。”
“你还在寨中带孩子玩了?”雍阙意外道,她混得倒是不赖,敢情不像是被绑去做人质,倒像是去游山玩水。
秦慢赧颜:“我就是给他们说了个故事……”
“什么故事?”雍阙好奇。
磨磨蹭蹭了半天,秦慢垂着头,揪着衣角,声音和蚊子一样细:“关公大闹天宫战秦琼……”
“……”雍阙忍了忍,但仍没克制住失笑出了声。
他一笑起来,紧蹙的眉目全然舒展开来,璀璨愉悦,看得秦慢出了神,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到不知何时悠悠哉哉游过来的白蟒。
白蟒是雍阙一手养大的宝贝,好吃好喝供着,连着风尘仆仆赶路也没舍得将它带上,由着人在后头不紧不慢地给送过来,就怕路上有了闪失。入春了,冬眠醒过来的它性子也活泼上了许多,昂扬着脑袋看看雍阙又看看秦慢,懒洋洋地卷上了秦慢的腿。
第20章贰拾夜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