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变
时无变也,变于人心而已。清自洪、杨事平而疑忌汉族之心转甚,盖其入主中国以来,戡定四方皆以亲王、贝勒为大将军或经略。粤乱之起,赛尚阿、向荣、和春相继败绩,乃不得已而用曾、左、李,卒成中兴之功。然朝廷疑畏之心益起,湘乡一门鼎盛,被忌尤甚,观于文正末年之惴惴寅畏可见也。夫以向来之藐视汉族者一变而为疑忌,则君臣之局变矣。文宗以来,天下骚然。孝钦以一妇人诛端华、肃顺,以清心腹之患,用曾、左、李以成中兴之绩,功亦伟矣。然大乱既平,由祗惧而入侈泰,事娱乐而忘边备,以致甲午之败。因畏外而仇外,再致庚子之乱。流离西幸,卒赖数汉大臣,保东南,成和议,迎驾回京。痛定思痛,彼时似有复兴之望,未几而淡忘焉。保持权势,宵小中之,而宫闱之局变矣。再世无储,旁枝入继,恭、醇互长于光绪之初,宗族、家人并乱于光、宣之际。各树私党,互为倾轧,而执政之局变矣。新署立,而用人之资破,卑微新进,皆有出位之思。都城乱而抢掠之风行,贫苦市民遂起搀和之想(搀和,义见下),则臣民之局变矣。总此诸因,造成时局,故谓时变由人心也。
旧都东西两门曰崇文、宣武。按明绪亡于崇祯,易相五十余,卒不获一良弼,其祸实肇于文。清社亡于宣统,练兵二十四镇,终不得一干城,其败实由于武。若有先机焉。
光绪乙酉、丙戌间,京畿谣言四起,兵部侍郎王文锦精天文、术数之学,密奏宫中,谓将有西狩之事,于是修仪銮殿以居焉。移跸西苑,以厌谣谶,然终不能已。庚子之行,谣谶之兴往往而应,自古有之。然不能修德以转天心而转兴土木,历史末季,盖如出一辙也。甲午六月十五日夜大雷雨,以风大,木斯拔,大清、天安、端午、太和诸门,其振皆折而为两,宫树抱合围者纵横偃仆,为北京向来未有之风灾。
己丑十二月,太和门灾起午刻,迄酉始渐息。举市惊惶奔走,赤焰摩空,凝结不散,遥望亭亭如盖。次年值孝钦七旬万寿,复修不及,则由棚匠扎一假牌楼将事焉。
庚戌二月某日,自燕至汴千余里,一夜阴雨,晓起则树木皆晶莹如玉如玻璃,风摇之,一片金戈铁马声。按此名木甲,相传为兵戈之兆。又曰木架,俗云“木有架,达官怕”。辛亥七月,市中喧传太白经天。按汉书五行志:太白晓出为启明,昼见为经天。太白经天,天下革,民更王。十月某日午刻,日之两旁有白气两团,又有白气二道贯日而过,余盖亲见之。按五行志谓之日生珥,又曰白虹贯日。此在科学上之理论不过蒙气之变征,然适当其时,遂成灾异矣。
庚子,两宫仓卒西行,乘舆不及备,德宗著黑纱长衫,孝钦、孝定均白葛衣,装束如民家,乘破骡车以出。至怀来,县令吴永固,曾惠敏之婿也,奔迎于境,进食焉。其夫人新逝,所遗衣服,进两宫而御之,始得具汤沐。孝钦感之,即日得旨擢道员,随扈西行。
贯市李者以标局起家,固素丰,颇驰名于北方。两官过,迎而进食,甚具备。命其子侄随扈以西,各予五品官。殆亦等子滹沱麦饭矣。
珍妃不为孝钦所悦,既贬长门,庚子变起,孝钦仓卒召之出,推入古井,命宫监推垣一堵以覆之。次年夏,始起而殡焉,貌如生。迨崇陵成,复起金棺,附于德宗、孝定之旁。
宫驾之出也,郑王某体极肥,重几三百斤,平时偶步须三四人架掖之。是日仓皇出国门,喘汗相属,竟死于途。
庚子之变,殉难最烈者为崇文山一家。崇固孝贞后父,又为帝师。既自缢,其子葆初集家人掘地为大坑,同殉焉。文臣之殉者徐荫轩相国桐、王莲生祭酒懿荣皆自缢。吾乡成漱泉大令,词章峻洁,时为直隶某县令,闻变,慷慨以殉。疏逖卑官,视诸公为尤难已。
拳乱之起,起于民乎?实起于宫掖间耳。德宗被幽,大阿哥立,其父端王不学无术,或劝之立大功以定废立之局,于是白莲教之余孽得张其“扶清灭洋”之帜焉。其琐事已备于各家之纪载。余尝推当时朝野之心理,一曰好听戏,昔见宫中之戏台,神仙自上而下,鬼怪自下而上,锣鼓喧阗,百色妖露,谈圣母而心惊,闻悟空而色变,上下同一思想,以致演成大剧。一曰愚昧,当时某王宣言于朝曰:“天下安有许多国度,鬼子之有力者祗京津一把于人耳。”其无识可笑如此。
卷七